弄玉(9)我们一起,护好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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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可怜那扇摇摇欲坠的朱门,即将迎来第叁次力踹。
    就在内侍抬脚蓄力的当儿,弄玉轩的门,“吱呀”一声,竟从内被拉开了。
    “姑……姑姑……”
    徐子文一身青衫齐整,束发一丝不乱,面上仍带着酒足饭饱后的慵懒红晕,仿佛刚从一场酣畅酒宴上下桌。他气定神闲地立在门内,望着庭院里乌泱泱的人群,挑了挑眉,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讶异。
    本是面如死灰的四姐妹,你看看我,我再看看你,面面相觑。
    方才屋内是何等光景,她们再清楚不过,此刻怎会……只剩阿文一人?四人飞快地交换了眼神,死死压住眼底的惊疑,不敢泄露出分毫。
    徐皇后凤眸一凝,视线迅速朝屋内一扫——目力所及,除了侄子徐子文,空无一人。
    “阿文?”皇后声音平静,却又拖着一丝不易察觉地紧绷,“你在此处,文俶何在?”
    “文俶啊,”徐子文理了理衣襟,“方才我送她回兰台歇息去了。许是夜里风凉,她瞧着脸色不大好,身子有些倦怠。”
    “不可能!”
    跪在屋外青石地上的宫女猛然抬头,失声叫道,“奴婢亲眼所见,文俶姑娘与两位大人就在屋内,片刻未离!”
    “你还在胡吣!”宝宁公主柳眉倒竖,猛地从皇后身侧踏前一步,指尖几乎戳到那宫女的鼻尖,声音尖利。
    “好个瞎了眼、黑了心的贱蹄子!”
    “小公爷何等身份,文俶又是清清白白的宫中女官,容得你空口白牙这般污秽构陷?!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!”
    徐子文脸色一沉,目光直直刺向那宫女:“贱婢!谁借你的狗胆,在此狂吠乱咬,攀诬主子清誉?”
    他旋即转向皇后,脸上怒容顷刻化作满腹委屈,变脸之快,令人咋舌:
    “姑姑明鉴!这屋内除侄儿之外,何来第二个人影?此等荒谬绝伦的污蔑,简直……简直骇人听闻!”
    皇后的目光在徐子文的坦荡,宝宁怒不可遏,与宫女的凄惶之间巡弋,最后落在空荡荡的门内。她没有立即说话,只是沉默。压得满院子的人连呼吸都屏住,唯有夜风吹过枝头簌簌,衬得四周死一般寂静。
    赵尚宫往前挪了半步,嘴唇微动,目光死死锁住屋内昏暗,却终究呐呐无言。
    “宝宁,退下。”皇后淡淡一句,宝宁虽仍气鼓鼓的,却也不敢违拗,狠狠剜了那宫女一眼,才不情不愿地退回原位。
    “本宫,倒要问问你,阿文。”
    “你既已送文俶回了兰台,为何又折返此处?更在此时,独处空屋?既知本宫在外,又为何迟迟不应?”
    皇后这番问话,句句直切要害,带着迫人的威压。
    “哎哟!姑姑容禀!”徐子文猛地一拍自己额头,做出恍然大悟的懊恼,“都怪侄儿一时糊涂!方才与文俶姑娘叙话时,不慎将家传玉佩——就是那翡翠貔貅给遗落了!”
    “你这挨千刀的!”
    徐子文话才起头,阿雁一个箭步上前,满脸心疼与气恼,伸手便去拧他耳朵,“母亲临终前留给你最要紧的念想,你竟也敢如此马虎!看我回去不请家法好好治你!”
    阿莺立刻在旁跺脚帮腔,语调急切:“大姐说得对!这次断不能轻饶!那貔貅可是母亲留给未来弟妹的传家信物,岂容有失?”
    阿潇摇头叹气,满脸无奈:“小弟啊小弟,你这毛躁的性子……叁姐这回,真是想护也护不住你了。”
    徐子文“哎呦”一声,偏头要躲,模样甚是狼狈。紧接着,忙不迭朝着皇后告饶:“姑姑您瞧,侄儿话还没说完,姐姐们就要动家法了……”
    徐皇后微一抬手,面色冷淡,止住了这场喧闹:“让他说完。”
    叁姐妹立刻敛声屏息,乖顺地退后半步,只是目光仍旧狠狠瞪着徐子文。
    徐子文得了喘息,装模作样清了清嗓,继续道:
    “因那玉佩事关重大,侄儿心急如焚,送完文俶便立刻折返寻找。”
    “可又怕撞见叁位姐姐,少不了一顿啰嗦训斥,于是……就偷偷从后窗翻了进来。”
    他语气渐低,带着做错事的心虚,“可谁曾想,刚找着东西,外头就已围得水泄不通。”
    “侄儿一时慌了神,不知该如何是好,既怕被姑姑和姐姐们责骂,又怕因我的莽撞毁了文俶姑娘名节……这才,这才迟迟不敢应声开门。”
    他的解释听着合情合理,甚至还带着几分舍己为人的凛然。此刻门扉洞开,屋内哪怕昏暗的角落,在一盏盏直射而入宫灯的映照下无所遁形。几名宫人早已在赵尚宫眼神示意下,快速无声地入内检视了一圈,退出时,皆对着赵尚宫微摇了摇头。
    徐皇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。她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徐子文的腰间——那里,原本悬佩翡翠貔貅的丝绦空空荡荡。
    “那么,”皇后语气悠缓,听不出喜怒,“你的宝贝,可寻着了?”
    “托姑姑洪福!”徐子文瞬间绽开明朗笑意,他手腕一翻,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捞出一物,只见那枚翡翠貔貅在灯火下流转着温润剔透的莹碧。
    “您瞧,找着了!就在那榻边角落里窝着呢,可让侄儿好找!”
    他指尖勾着丝绦,碧玉轻轻晃动,眼底满是失而复得的盎然笑意。
    那碧玉温润的光泽在灯火下摇曳,荡开一圈又一圈光影下的涟漪。
    就在徐子文笑容最盛的这一刻,眼前的一切倏然模糊——那笑意深处,映照出的,是片刻之前,另一番天地之间的景象。
    皎月高悬天心,却是出奇的大,依旧是这间弄玉轩。
    只是门窗紧闭,屋内燃着烛火,火光纹丝不动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药草气息,混合朱砂的清香,那是张守一匆忙布下的禁制残痕。
    卧榻上,锦被之下裹着的身影,正是丹毒已被遏制,酣睡绵长的文俶。她呼吸轻缓,对外界一应变故全然无知。
    榻沿,犹如筑起一道沉默的壁垒。
    孙怀瑾、杜珂、杜若璞这叁人并肩而坐,神色紧肃,将文俶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。
    圆桌旁,气氛凝滞。
    侯羡、李文博、张守一围桌而坐。侯羡面色冷峻,李文博眉头深锁,只是张守一,显出一丝不同寻常的仓促——他接到侯羡密报时,府中刚刚处理完要事,几乎是转瞬便赶至弄玉轩前。
    六人的目光,此刻齐刷刷投向屋子角落——徐子文正拢着衣袖蹲在那里,一张俊脸气得发白,翻着大大的白眼,表情极不情愿。
    “你们看我作甚?不去不去不去!”他声音压得低,字字冒着火星,“凭什么要我去顶这雷?谁惹的祸谁去!谁爱去谁去!”
    “子文兄,”张守一开口,声音因忧虑而变得微哑,却又清晰异常。
    “今夜这乱局,釜底抽薪者,非你不可。”
    “汉王已将消息透给了赵尚宫,皇后凤驾就在门外。”
    “此刻,能将所有人的视线,从这间屋子和屋里人身上,干干净净地引开,唯有你。”
    “本座只能设法绊住汉王一时,但拖延不了太久。”侯羡接话,语气冷硬。
    “若非是将国师请来,凭你们四个,此刻早成了瓮中之鳖!”他眼风扫过榻边叁人,讥讽之意毫不掩饰。
    杜珂脸色铁青,寒声道:
    “倒是不知,侯少监——哦,记得您早已高升,应称一声‘侯太监’,对我这不争气的女儿,竟是如此上心,倒让杜某受宠若惊!”
    “杜学士!”李文博急忙截住话头,在火化四溅的二人之间调和。
    “眼下非是计较这些的时候!汉王此计狠毒,意在将文俶乃至我等一并拖入死地。”
    “今夜之事,已非私怨,而是风暴将至。在座诸位,无论过往有何纠葛,此刻因着文俶,皆在一条船上。船若沉了,无人能幸免。子文兄,亦望你以大局为重。”
    杜若璞深吸一口气,看向父亲,又转向徐子文,声音恳切而认真:
    “父亲,为了妹妹,暂且忍下。徐子文,你也一样。此刻不是使性子的时候。”
    徐子文别过脸,胸口起伏,显然极不服气,却又无法反驳。
    一直沉默的孙怀瑾,蓦然开口。他语速很快,字字千斤:
    “今夜之后,文俶便从暗处被推至台前,成了汉王眼中钉肉中刺。往后的凶险,只会更胜今日。
    “徐子文,你是皇后娘娘的嫡亲侄儿,身份特殊,由你出面担下这一切,转移视线,是当下破局唯一,亦是代价最小。”
    “你此刻出去,不仅要拦下皇后,更要将那构陷者的气焰,当众打回去!”
    屋内一片死寂,烛火忽地噼啪一声,预示屋外似有异动,张守一沉声催促道:“徐子文,你可想好?”
    徐子文蹲在角落,肩头绷得紧紧。
    终于,他猛地站起身,抻了抻衣摆,脸上重又挂起那副玩世不恭的调笑。
    “罢了罢了……”他无所谓地走到张守一身边,“小爷我……就当是日行一善!”
    徐子文抬起头,目光扫过众人,最后定在了沉沉睡去的文俶身上。
    月光透过窗棂,洒在她安静的睡颜。长睫微微颤动着,唇瓣因方才的激烈而红肿微张,呼吸轻浅,带着未散的潮意。
    七男视线交汇,文俶无意识地动了动。
    她从锦被下探出手来,像在梦中寻找什么,虚虚抓住离她最近,爹爹的衣角,又滑向哥哥的袖口,最终软软地搭在孙怀瑾的手背,手指轻轻蜷了蜷,像在确认他们的存在。
    随即,喉间溢出一声心满意足地呢喃,声音娇软得几乎化开:
    “都要……烟儿都要……不要走……”
    这一声,像柔羽,轻轻搔弄着在场每一个男人的心尖。
    侯羡薄唇紧抿,眼底掠过一丝复杂,却终究没出声。
    李文博轻叹一声,口中喃喃:“这丫头……真会要人命。”
    张守一藏在袍袖下的手心攥得更紧,似下定了什么决心。
    徐子文别过脸,声音低了下去,却是字字砸在地上:
    “……我们一起,护好她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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