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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09.第306章 青紫(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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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306章 青紫(上)
    邻间包厢陡然响起重物坠地之声。
    山月微微垂眸。
    崔玉郎注意力被吸引,侧目看去,尚来不及思索,便听山月意料之中的反问:“那她肚中的胎儿从何而来?堂堂翁主,竟还需假孕争宠?”
    崔玉郎回过神来,见山月果然对他刚才的话有反应,立刻忘记邻间的异样。
    跛仆与傅明姜之事,天底下唯有二人知晓,待傅明姜生产,他再以此事刺激傅明姜崩溃至病至死,到那时,这件事,天底下便只有一人知道了。
    至于那个生产下来的孽种。
    他手上那么多婴孩的命,又何惧再多一条?
    如今既然重逢山月,他当然不介意,再多一人知晓,以表自然忠贞。
    “是木生的种。”
    崔玉郎压低声音答道。
    山月眸光微动,蹙眉反问:“木生?你身边那个跛子?!”
    崔玉郎嘴角噙笑,挑眉颔首,双目闪烁着炙热偏执的光芒:他并不以为此事有何羞愧之处,他不爱傅明姜,面对她没有想象,自然也没有欲望,但他不能叫傅明姜发现,所以安排亲信“帮助”她,再给她一个孩子,既是垂怜,又是羞辱,更是报复。
    报复傅明姜仗着势迫他娶了她;报复傅明姜在她说话时,每个字都像站在台阶上俯视你的不由自主的优越;报复傅明姜有个好娘亲心甘情愿、殚精竭虑地做她的靠山.
    崔玉郎双手撑开,展开的肩胛如毒蛇鼓颈,鳞片逆立,腺体渗着湿黏的威胁——他不需要在山月面前伪装阴狠,正如他确信山月与他骨子里,与他是一类人,他虽不知山月想要如何报复傅明姜,但他愿意用傅明姜的痛苦和屈辱,讨好山月。
    “就是他。新婚夜圆房时,为瞒骗傅明姜,还需点烟用药,一夜又一夜,一次又一次,直至后来,无需外力,傅明姜自愿沉沦在那个又丑又跛的下等奴仆欢好中。”
    崔玉郎笑起来,愉悦欢畅又跃跃欲试:“夜黑风高,红烛灯暖,傅明姜若是知晓抱着她、抚摸她、亲吻她、在她耳边呢喃说情话的人是她素日用眼角都懒得夹一下的下贱货——她那张漂亮脸蛋儿,得是个什么色呢?”
    山月浅浅抬眸,嘴角轻轻抿起:“你真是个贱种。”
    崔玉郎畅怀笑开。
    人带着面具过日子久了,里边的真脸真皮就毁了烂了,皮肉腐坏流的脓水臭味只有自己闻得见。
    如今面具总算揭开来,像是闷了三伏天的尸首终于炸开了棺,那点子蛆虫苍蝇全都嗡嗡飞出来,反倒不憋屈了——崔玉郎总觉松快!
    “我是贱种。”崔玉郎以虔诚的口吻寄告山月:“你说我是贱种,我便是贱种,你说我是死人,我便躺进棺材.山月,我在你面前,才显得没那么贱、没那么可悲”
    他的报复,像一条毒蛇悄无声息地从石缝、门隙里溜进去,给人一口。
    山月的复仇,却像一条蟒,用坚实的肌骨一点一点缩紧,将敌人周身的皮肉与骨骼迸裂碾碎.
    他不过是条见不得光的野鸡脖子,只能匿缩在犄角旮旯;山月却是即将走水飞升为蛟的巴蛇,坐地盘山,骄傲的鳞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。
    崔玉郎痴迷呢喃着。
    空中却兀地传出一阵新鲜浓烈的血腥气,又隐约传来女人压抑接续的痛苦呻吟。
    山月镇定侧眸看去。
    崔玉郎随着山月的动作望去,顷刻之后陡然如梦初醒,飞撩开豆青的袍角推开门,转身至邻侧包厢,“嘭”的一声推开门扉,便见身怀六甲的傅明姜狼狈地蜷在墙角,身下一片粘腻,羊水混杂血丝淌流一地。
    门被推开,傅明姜忍住痛,哭着惊声尖叫:“门关上!门关上!我不在这儿!我不在这儿!”
    只要她不知道,这事儿就没发生过!
    只要她不知道,玉郎还能像以前这样待她!
    她不知道!
    她不知道!
    只要她不知道,这孩子,这孩子就是玉郎的,谁也说不了是非!
    傅明姜紧促地喘息,肚皮下方传来尖锐的刺痛感如潮汐时分的海浪,一波接着一波,她的面孔,因又一波宫缩的袭击而骤然扭曲、断裂,变成短促破碎的抽气。
    身体内部仿佛有一双无情的手在狠狠拧绞,要把她的五脏六腑连同那未出世的孩子一起扯出来。痛楚淹没了她,可那份轰天盖地的绝望,却比宫缩更锐利地刺穿了她。
    傅明姜身体痛苦地弓起,指甲深深抠进地面,泪水和汗水疯狂滴落,和她身下不断扩大的湿痕混在一起。
    傅明姜仰起脸压抑低泣,绝不愿叫旁人听到。
    她泪眼婆娑地看向门扉外的夫郎,恳切地求他:“——求求你,关上门吧.”
    崔玉郎袍角被粘腻的液体浸湿,他警觉地回头四下看去。
    除却面目平静的山月,四下无人。
    山月眉梢未动,眸光看向搀住傅明姜的周芳娘。
    周芳娘面色煞白地撒手夺门而出,奔向山月身侧。
    崔玉郎跨步入内,掩上门扉,此间唯余二人后,他立刻弯腰,眉目凶狠地单手捂住傅明姜的口鼻:“噤声.噤声!”
    傅明姜瘫软在地上,双脚张开,整个人如从浆水中捞出的鱼鲞,咸湿粘腻,僵直沉腐。
    她的眼泪,像不值钱的井水,从石缝里涌出,被肮脏泥泞的沙土贪婪吞噬。
    她张惶地伸手胡乱去抓崔玉郎的手,手指刚触到崔玉郎的手背,崔玉郎却如摸到一块烫手的火石一般,疾速回缩。
    “玉郎——”傅明姜喘息喷出急烈的粗气,她后脑勺靠在这低贱酒肆包厢的桌脚上。
    肚皮上隆起高高的、变化的形状。
    她要生了。
    她却全身用力对抗孩子的到来:她不生,她不想生这个孽种。
    崔玉郎在看到傅明姜的一瞬涌现过一丝慌张,现在他想明白了,什么都通了:这就是山月对傅明姜的报复,一步一步将傅明姜推向绝境,再把他当作捅穿傅明姜的尖刀。
    算准了他的阴狠、周芳娘的积怨、傅明姜的脆弱,最后事成拂衣去,不沾功与名洞察人心、计谋精湛,实叫人倾之慕之。
    崔玉郎思及此,嘴角竟浮出一抹克制的笑意。
    “玉郎——玉郎——”傅明姜哀哀唤着,身体像被刀锋狠狠喇开,有个孽种迫不及待地想要钻出来。
    “你不该叫我。”
    崔玉郎笑意渐渐拉大:“你该叫木生啊,你生子,亲父当近身陪伴——木生——木生——”
    崔玉郎回过头,高声唤着。
    傅明姜咬碎一口银牙,聚力撑起身来,企图阻止。
    不多时,门廊处传来一深一浅的小跑声,门扉被推开,龅牙跛脚的仆从见内室此景,险些骇破了胆子,急切地转身便要去请稳婆和郎中!
    “木生!”
    他被崔玉郎厉声喝止:“进来!”
    “不——不要——不要!”傅明姜疯狂摆头,眼泪飞溅:“不要!滚出去!你给我滚出去!”
    “进来——”崔玉郎提高声量,又陡然压低声音:“她要生了,难道你不想陪她吗?”
    跛子当场僵住,像被什么蛊惑一般,一步步走向傅明姜的身侧,依照崔玉郎的指示缓缓蹲下,颤抖地伸出手来,试探着握住傅明姜垂在身侧的手。
    跛子矮小瘦弱,一口龅牙又黄且臭,偏偏面露疼惜与急切;而其旁的丈夫,姿容清俊,如一支遗世而独立的荷,冷漠且玩味地看向一侧的窗棂。
    傅明姜双腿之间再度涌出一股急迫的热流,她抵抗不住,不自觉地用力,那股热流以一种奇异的姿态从她身体中滑出!
    傅明姜手还握在跛子的掌心中。
    她仰起头来,眼角的泪急速滑落至地上,与血水、羊水混杂在一起,发出如崔玉郎面具下皮肉腐烂后的滚烫恶臭。
    她发出尖锐且悲惨的鸣叫:“不——不!”
    邻厢,周芳娘双手捂住胸口,惊惧地注视着挂画的白墙。
    山月却终于拿起边几上那盏凉透的茶。
    山月食指与中指轻轻夹起茶盖,微垂眼眸,长却平的眼睫耷在薄薄的眼睑上方,形成一道阴翳的弧光。
    她不曾避开浮沫与碎茶茬,轻啜一口,再将茶盖缓缓落下。
    修长的手腕用力,像斩下一跺砍头的铡刀。
    “.她.她会死吗?”周芳娘惶惶不可发问。
    山月缓缓摇头:“我希望她活着。”
    死,是一道极为简单的符咒,人死百债消,傅明姜若死了,还怎么感知这切骨的痛?
    “那那个孩子呢?”周芳娘艰难咽下一口唾沫。
    山月语声很轻:“或许,很难活。”
    在母亲体内憋闷这样久,活着出生已属不易。
    “哇啊——哇——啊——”
    一声清亮的婴儿啼哭在邻侧包厢响起。
    周芳娘竟面上露出喜色:“活着——”
    山月轻声:“若是活着,又如何能躲得过崔玉郎的毒手?”
    或是醒转过来傅明姜的癫狂?
    傅明姜怎能准许“孽种”苟活于世。
    周芳娘应也想到了第二种可能,神色渐渐暗下去:“.是咱们,是咱们杀了这婴童吗?”
    “不是。”
    山月神色极为平静:“是它的至亲造下的孽,孽债孽还,赓世不改,与我们何干?何必将脏水往自己身上泼?”
    复仇至今,无论是亲手剪下程行龃的舌头,还是步步为营逼迫靖安跳海,她从未有过半分自审或自耗,她一直从从容容、平静无波。
    “我们只是推波助澜的浪。”
    山月缓缓站起身来,推开门扉,踏步往外走:“真正杀人的,是怀有恶心的鬼。”
    山月敛起裙摆,下颌微抬,自满溢腥咸的邻间包厢缓步而行。
    万字不断纹窗棂木纹,像走马观花的戏,渐渐在身后模糊。
    或许,崔玉郎有一句话说得很对:他们就是阴狠毒辣的同路人,像蛇,睚眦必较地吐着信子,不远千里也要追踪复仇。
    山月转身下楼。
    巷子深处,一辆老榆木马车静静地等在那里,车身质朴,隐在昏昧的夜色中。
    但终究有一点是不同的。
    她的身旁,始终立着一人。
    那人心中怀揣着与这晦暗长夜相悖的光——那是根植于骨血的正气,是过尽千帆却不染尘埃的仁心。
    薛枭沉默地立在马架的阴影中,像一道无声的堤坝,在她行差踏错、路径扭曲时,拦一拦、正一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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